Thursday, July 26, 2007

人文与科学

(按:本文在本博客发表后,当天就投稿去《联合早报》,8月6日报馆来电要求删减,当晚就删改寄回报馆,题目换成“人文与科学的割裂与融合”,8月8日文章刊于《联合早报·天下事》版)

  7月7日《联合早报》天下事版刊登陈冰君一篇文章《无知的新时代》,以英国科学家兼小说家斯诺(Charles Percy Snow, 1905-1980)于1959年在剑桥大学瑞得讲座(Rede Lecture)上的著名演讲《两种文化》为引子,提出科学和人文的割裂是世界许多问题不能解决的主要障碍。

两种文化的割裂

  由于斯诺本身跨越科学与人文两个领域,常常和科学家与人文知识分子来往。在和这两个文化群体交往的过程中,斯诺发现他们之间互相不理解、互相瞧不起,甚至互相攻击,形成彼此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道鸿沟使到人文知识分子对科学知识一窍不通,根本不可能向公众传播科学知识,而多数科学家又不善于撰写科普文章,因此一般人除了在学校时期吸取基本的科学知识以外,就很少机会接触到科普作品,对科学知识的认识相当贫乏,甚至可说是无知。陈冰君文中提到斯诺与英国《卫报》(Guardian)所进行的试验,就显示新时代的无知,而且还是一种世界性的现象。

  针对这种割裂的现象,斯诺期望科学与人文两种文化之间能进行对话与交流,从而促进彼此之间的理解,让两种文化得以融合成为“第三种文化”。从发表演讲到现在接近50年了,斯诺所期望的第三种文化并没有实现,但却有新的转向。

第三种文化的发展

  1995年,美国出版代理人布洛克曼(John Brockman, 1941-)出版一本书《第三种文化》[1],那是他花了三年时间采访23位当代知名的科学家兼科学作家后,编辑访谈内容而写成的书。布洛克曼虽然借用了斯诺第三种文化的名称,但他所谓的“第三种文化”并不是斯诺所期望的两种文化的融合,而是科学家不再等待人文知识分子的结盟,干脆自己创作科普作品,直接转向公众传播科学知识。为了普及第三种文化的流传,布洛克曼还建立了一个“前沿基金会”(Edge Foundation),网罗许多科学知识分子在其网站(http://www.edge.org/)发表文章,讨论各种相关课题。

  1998年,美国Wired杂志的执行编辑凯利(Kevin Kelly, 1952-)在《科学》周刊(Science Magazine)上发表了一篇以《第三种文化[2]为题的文章,他说:“科学与艺术产生真理与美感,而科技产生良机”(While science and art generate truth and beauty, technology generates opportunities)。在当今时代,科技的昌盛的确产生许多商机,商家们制造了大量新产品,这些科技产品(如电脑、手机、PDA、MP3、DVD、游戏机、传真机、打印机等)已经逐渐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用品。第三种文化发展下来,不当只是科学知识向公众传播,还是科技产品向公众推销而后被广泛应用。

  布洛克曼的第三种文化是科学知识通俗化和普及化的文化,而凯利的则是科学知识技术化和产品化的文化。科普作品与科技产品成为第三种文化的核心资源。

新时代的无知

  不管是斯诺的两种文化,或布洛克曼、凯利的第三种文化,他们的基调都是重视科学多于人文。斯诺与英国《卫报》的试验,都采用关于科学知识的问题来检测知识分子的无知。然而,科学知识固然重要,却也不能忽视人文关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科学可以造福人类,也可以给人类带来极大的祸害,凯利文中也不讳言科技也能带来“新形式的破坏”。科学对人类是福是祸,关键在于应用科学知识与科技产品的人,而人的抉择,则取决于他的人文修养。

  陈冰君文中所谓新时代的无知,则是更广义的指现代人对科学和人文两种文化的无知。文中还举例说明:“相对科学的无知来说,人文的无知所造成的破坏性似乎更大。”针对无知的新时代带来的弊病,陈冰君认为“解决之道依然是斯诺提出的药方——让科学和人文进一步融合。”

  然而,斯诺提出的药方距今已接近50年,却还看不出科学和人文有融合的迹象,反而科学日盛,人文式微,科学已稳居文化领航的地位,人文则退处次席。我们不禁要问:科学和人文如何才能融合呢?

西方文化的思维模式

  问题的关键在于产生两种文化割裂的现象是基于西方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二分对立”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有以下几种特征:

1. 切割式:科学和人文被明确地分科,泾渭分明,互不侵犯。
2. 平面性:科学和人文分科后被摆在同一个平面对比,众说纷纭,各说其是。
3. 精细化:科学和人文本身进一步分科,学科越分越专门,内容越来越精细。

  结果是,科学和人文知识犹如细胞分裂,其广度与深度都在迅速扩展。于是人类进入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现代人穷其一生也无法尽窥全豹,只好求助于各领域里的专家。专家们也不能停止脚步,必须在各自的领域中不断进修,与时俱进,不然就会被时代的巨轮所淘汰。

  随着全球化的大趋势,西方文化与其思维模式也跟着传遍世界的许多角落。现代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旋涡中,脱不了身,终日忙忙碌碌,为生活打拼。工余之暇还要进修,美其名为自我增值,其实只是在增加自己贩卖才能的卖点,把自己变成工具,搞到自己精神紧张,情绪波动,使到自己和身边的人倍感压力,到最后不知所为何事。英文的rat race一词,非常传神地描述了这种现象。

  在这种现象之下,科学和人文知识分子在各自的领域中都自顾不暇了,又何来余力进行对话与交流,更不必妄想互相理解与融合了。科学和人文这道鸿沟,竟然如此难以逾越。要想融合科学和人文,我认为还需要回到中国文化中寻求出路。

中国文化有科学吗?

  或许有些人会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只注重人文,而没有科学,根本谈不上科学和人文的融合。

  其实在两汉时期,中国的农学、医学、天文学、数学等四大学科的科学技术在当时世界上是处于领先地位,到了宋朝,举世闻名的四大发明(造纸术、印刷术、火药、指南针)更是在世界科技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英国生物化学家兼中国科学史专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 1900-1995)的七大卷巨著《中国的科学与文明》就相当全面地介绍中国的科学技术,引起国际社会对中国科技史的研究和重视。

  一直到17世纪,英国哲学家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发现新工具——科学实验和归纳法,再经过18-19世纪的工业革命和20-21世纪的资讯革命,近几百年来西方的科学发展突飞猛进。另一方面,中国在17世纪中叶改朝换代,满族入关建立清朝,清廷在对外关系上长期闭关自守,对内则屡兴文字狱,科学发展也停滞不前。在此消彼长的情况下,西方的科学成就迅速地超越中国。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清廷才惊觉英国海军的船坚炮利,之后中国陆续经历了中法战争、中日战争、八国联军、中俄战争等挫败,倍受西方列强和日本的侵略与屈辱,被迫签下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开放通商口岸,中国的主权受到严重损害。清末民初之际,西方思想大量涌进中国,长期积弱之下的中国读书人,有感于西方科学技术的发达,纷纷提出科学救国方案,希冀能重振雄风,一雪前耻。

  此后国共逐鹿中原,终于中国共产党在1949年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后来又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这场十年浩劫,直到邓小平第三次复出,以实事求是的精神推动现代化,科学技术的发展才得以恢复。2003年,中国首次成功发射载人航天飞行器“神舟五号”,成为继俄罗斯与美国之后第三个有能力独自将人送上太空的国家。两年后成功发射“神舟六号”,再次肯定中国发展科学技术的实力。

中国文化的整体思维观

  中国传统文化注重人文多过科学,是因为看到两者属于不同层次。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易经·系辞上》),道是天道、哲理、智慧,器是器物、工具、知识。人文是属于道的层次,科学则属于器的层次,因此注重人文多过科学。

  早在战国时期,庄子就已经说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点出以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无限的知识,那是非常危险的。虽然当时的知识量不像现在那么丰富,但庄子是从本质上看到知识的无穷性,已经预言现代知识爆炸所带来的危机,可见庄子眼光的深远,中国文化的智慧。

  汉语中的人文一词出自《易经·贲卦·彖辞》:“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就是以人文教化天下的意思。中国的人文教化包含“人”与“文”两方面,一方面是内在的人格修养,另一方面是外在的文化学养。这两方面不是二分对立的关系,而是综合互通的。人在学习各种文化内涵之外,还要在其生命中修行体会所学,如此知行合一,下学上达,才能体现中国的人文精神。

  此处的文化乃泛指人类所创造的各种精神财富,如文学、历史、哲学、科学、宗教、艺术、经济、政治等,因此我们可视科学为人文的一环。对比于西方文化,中国的人文不再是和科学同处一平面的学科,而是提升到更高的层次上,即人文涵摄科学。科学在人文教化的框架下加以发展,科学家的发明和产品更具有人文价值,如此的人文与科学的融合,展现了中国文化一种综合式、层次性、和谐化的整体思维观。

人文普及教育的内涵

  廿一世纪的文化应该是融合中西文化之长处,以中国式的整体思维观为架构,涵摄西方式的思维模式,以古今中外的人文经典为资源,去芜存菁,而成一世界大同的文化。要成其事,还得回到提倡人文普及教育,包括人格教育和文化教育两方面的内涵。

  一个人的人格,和他的先天性格取向与后天学习环境很有关系。人格教育着重的是提高人的学习与思维能力,开发人的性情与志气,让人自己决定要成就什么样的人格精神。学习包括读书、上课、听讲、实践,思维包括思考、分析、推论、反省,性情是人的真情、善性,志气是人的志向、气概。所以,人格教育有以下的内涵:

1. 语言学:建立语言理解的能力,奠定阅读经典的基础。
2. 思维学:学习正确思考的方法,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
3. 性情学:开启真情善性与美德,充实生命成长的动力。
4. 领袖学:长养涵盖乾坤的志气,拓展恢宏壮阔的视野。

  人的生命毕竟是有限的,无法亲身体验人生的所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因此需要借助人类共同累积的文化遗产,来拓展自己的人生观。而最宝贵的文化遗产,莫过于古今中外的人文经典,因为能称得上经典的著作,必定有其流传于世的价值。所以,文化教育有以下的内涵:

1. 文学:欣赏引人共鸣的作品,开启才情深情与性情。
2. 史学:熟悉历史人物与事件,提供鉴往知来的资源。
3. 哲学:探讨中西哲学的问题,扩展思维深度与广度。
4. 科学:学习演绎归纳与实验,理解事物原理与规律。
5. 神学:培养神圣的宗教情怀,确立人生的终极价值。

[1] 参阅布洛克曼,《第三种文化:超越科学革命》,前沿基金会网页http://www.edge.org/documents/ThirdCulture/a-TC.Cover.html
[2] 参阅凯利,《第三种文化》,科学周刊网页http://www.sciencemag.org/cgi/content/full/279/5353/992

3 comments:

陈春辉 Tan Choong Hwee said...

  7月26日我在本博客发表文章“人文与科学”后,当天就投稿去《联合早报》。一直没消息,直到8月6日晚上收到报馆杜平先生来电,说文章字数太多,希望我能删减至3000字以内。我当晚就删改文章至字数少于2900字,题目换成“人文与科学的割裂与融合”,于凌晨接近1点寄回报馆。8月7日过午,杜平先生回电邮说收到修改文章,准备隔天发表。8月8日文章刊登在《联合早报•天下事》版。

陈春辉 Tan Choong Hwee said...

(按:这是《人文与科学》一文开头所提到的陈冰君文章《无知的新时代》,刊于2007年7月7日《联合早报•天下事》版,特刊此以供读者参阅)

无知的新时代
作者:陈冰(伦敦)

  50年前,身兼科学家和小说家的斯诺(C.P. Snow)在剑桥大学发表了著名的演讲《两种文化》。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促成了当代思想史上一场旷日持久的论战,但科学和人文的割裂是世界很多问题不能解决的主要障碍的警钟,似乎并没有为世人所听见。

  很多人包括美国总统在内的人,实际上都不清楚这世界是怎样运作的。我们正面临着全球气候变暖、禽流感、人的机器化、教育的产品化、民主的霸权、专制的隐蔽等威胁,但总采取不了强有力的措施去消除人类共同的威胁。

  人类进入了知识爆炸的时代,似乎也进入了一个无知的新时代。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有些逻辑混乱?不过做个小小的试验,你问周围的人一些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比如“盐为什么能在水中溶解?”“地球有多少岁了?”“为什么开关打开后电灯才亮?”看有多少人能说出准确的答案!

  50年前,斯诺提出了一个简捷的方式来检测人的无知。他曾多次邀请“受过良好教育”且喜欢用知识分子语言高谈阔论的人聚会,席间他问多少人能表述热力学第二定律,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沉默。50年后,好事的英国《卫报》记者重复了这个试验,邀请了科学节目主持人、文化史学者、政治评论员、科普作家、科教系列片撰述者,让他们表述热力学第二定律。这次五个人都没有沉默,但没有一个人答对。接着记者抛出了一个更简单的问题:“天为什么是蓝的?”结果仍是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回答。

一种世界性的现象

  不要笑话英国人“学习太差”,如果问一个中国人大气变暖、禽流感、太湖藻污染、汽车尾气危害等司空见惯的词汇的含义,结果可能不会太好。美国政客天天在声讨“伊斯兰极端分子”,但问他“伊斯兰”的英文怎么拼写他不一定能写对。

  世界正在进入一个无知的新时代,或者说新的无知时代。我们所拥有的是“知识的补丁”——不准确、不完整、甚至是错误的知识,所以人人知道和平之路是由对话和协商的“混凝土”浇灌的,但战争的消息却天天占据报纸头版头条;人人高喊环境保护是世界潮流、文明坐标,但布什总统就是宁要石油不要《京都协定书》,中国无锡市委书记遇到灾难后还在振振有词地宣讲“太湖污染是工业化必然问题”。因为无知,所有迟早会付出代价。

  知识爆炸造就的竟是无知的人,听起来似乎是悖论,但事实就是这么严酷。哈佛大学的自然史教授安德鲁•瑙,对美国人的无知状态有切肤之痛:今天美国成年人对生物的认知水平,低于亚马逊流域10岁的儿童,相当于200年前美国人的平均水平。

  知名的科普作家安吉尔认为美国的科技在日渐发达,而美国人的整体知识却越来越贫乏,“布什政府把科学和人文的鸿沟拉大了,而媒体把科普专刊和严谨的人文专版都删减了,人流中增加了科盲和文盲的比例。当人们对刊在报纸头版上的天气变暖、洪水飓风消息不再有天然的惊惶时,表明科学精神和人文情怀已被无知及其必然产物麻木所淹没”。最近的科学调查表明,42%的美国人认为人类的产生和宇宙的产生是同步的。

  英国的状况一样糟糕。2005年的调查表明,50%以上的青少年认为科学课程“枯燥”、“迷惑”、“困难”,只有7%的人认为“酷”。在科学家身份认定上,多数人选择了牛顿、爱因斯坦,但几乎没人认为哥伦布是科学家。更令人惊讶的是,英国至今有20%的人认为太阳绕着地球转。

  中国社会因“无知”而“无畏”的荒谬现象也是比比皆是:经济上的“破坏性发展”,赚了钱筑起了高楼大厦,却消灭了文化特色、毁坏了优美环境,还在趾高气扬地宣扬“现代化成就”;文化上的媚俗风尚盛行,博得了廉价的掌声赎回了发行量、提高了叫座率,却冲涮着独立的思想、深邃的远见和对人道的关切。

  一些“名流”“大腕”居然敢把自己的作品标签为杰作,或者饱满激情地宣称向奥斯卡进军、向世界展示软实力;没读过《论语》的人在大谈孔子;不知道绿色文明的人在高论循环经济;对西方高等教育一知半解的人鼓吹其种种好处,且指手画脚地点拨“我国应借鉴哪些东西”;不知道“中东特使”虚实几何的人,已借着时事热气球手舞足蹈地为布莱尔壮行……到处是头头是道的专家,到处是煞有介事的慷慨陈辞,人们开着黄腔浑然不知还自以为很有功底。

无知产生浮躁

  当然,更令人焦虑的“无知”是对常识的背弃,比如在财、权和力上稍占优势就可动手打人,发生灾难请几个“专家”说说就万事大吉,权力不受约束从寻租到“包二奶”,以致国务院不得不出台有些令外国人惊异的公务员处分条例,来限制这种丢人现眼的时尚。

  并不是说过去人们就很“有知”,但处于相对封闭的状态下,已有的科学和人文知识还能比较理性地运用于社会革新、经济发展和生存状态的改善。加上过去的知识传播途径,如书籍、报纸、课堂、电视等,虽然缓慢但很可靠。但在全球化新时代,国家的发展和个人的生活一下子与世界联系起来,人们有限的知识似乎跟不上应付竞争甚至日常生活的需求,于是急急忙忙地在不完整的知识上添加臆想之笔,自以为是地冲向前沿阵地。

  而对事实真伪天然色盲的互联网,总是提供着虚假的情报,人们来不及鉴别成千上万的信息和说法,顺手牵羊地取其一二作为冲刺的宝剑,浮躁气息因此产生并且蔓延全世界。

  无知的新时代最显著的特征是“不知为知之”。10年前香港回归,西方多数媒体传播的是骇人听闻的无知和偏见,在没有充分了解中国“一国两制”政策的情况下,便把“香港死了”的大字登在报刊封面,现在在遭受事实的嘲笑。“中国威胁论”成欧美时尚后,且不说把中国发展防卫性军事力量视为“威胁”,就连“孔子学院”、“援助非洲”、“举办奥运会”也被划在“威胁”之列。而中国一些人在对西方政治和社会基本不了解的情况下,也把性开放、家庭伦理混乱、“黄段子”误会为开放而加以弘扬,把GDP、高楼大厦、靓车美女作为“现代化的标志”不断追求,等尝到沙斯爆发、水源污染、交通拥堵等苦果后才有所醒悟。

  无知产生浮躁,浮躁促成冒进,冒进制造灾难。相对科学的无知来说,人文的无知所造成的破坏性似乎更大。布什政府在尚未搞清楚伊斯兰历史和文化之前,已打着“十字军东征”的旗号,举着反恐的剑柄,把导弹投放在伊拉克领土。一个尚能维持局面的中东成了恐怖集散地,伊战后患难消。布莱尔更牛,强力制造出萨达姆的大杀伤武器能在45分钟内打到英伦的“准确情报”,陪布什开赴战场。结果是引火烧身,把恐怖爆炸声引入了英伦本土。在他下台后,恐怖袭击又在格拉斯哥和伦敦发生,伊拉克人和英国人都成了“浮躁的受难者”。

科学和人文必须进一步融合

  类似这样浮躁和强词夺理的现象经常发生在人们身边,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说到中国房价高,就有人说美国三成人群买房、六成人群租房,所以要改变国人的房产观,以租为主。实际上欧美人和中国农民一样,拥有一座好房子几乎是所有人的理想,况且美国人的住房拥有率是70%。这个“美国例子”是自造的,但在互联网上渐渐传成了“事实”。

  媒体改制,要让记者编辑按业绩打分实行量化工资,于是有人说这是“国际惯例”,欧美同行都是这么干的。实际上让无法量化的脑力劳动者拿每月浮动的计件工资,是中国人的发明,欧美只对不动脑筋、只看动手速度的工种,如打包装、钉皮鞋之类,才采取计件工资制。但是在中国传媒界,计件工资制可真是当作“国际惯例”在广泛使用。

  有识之士已看到无知的新时代带来的种种不良后果,解决之道依然是斯诺提出的药方——让科学和人文进一步融合。在美国,一些专家学者呼吁现在正处在新的“文艺复兴”的十字路口,不仅要让精英分子在科学和人文的和谐发展上有所作为,还要在大众中间进行科普教育和历史文化教育,否则就可能在新经济中处于劣势,可能产生精英专制。

  在中国,科学精神和人文思想相结合的“科学发展观”成为新的指导思想,全面认识世界包括民主、法治、人权的风气正在兴起,人文精神建设也已成为深圳等城市的发展战略。

  在英国,如何让科学教育生动和有趣起来,是布朗政府教育改革的重点之一;把“宣战权”从政府转移到议会的宪政改革,也是致力避免首相和政府的无知与固执给国家利益带来危害。各国的重点不同,但主旋律是一致的,就是要促成国民在认识事物、看待世界时必须面对现实,不能有丝毫的想当然和自以为是。

•作者系中国资深媒体人

陈春辉 Tan Choong Hwee said...

(按:这是《人文与科学》一文的删减版,题目换成《人文与科学的割裂与融合》,刊于2007年8月8日《联合早报•天下事》版,特刊此以供读者参阅)

人文与科学的割裂与融合
作者:陈春辉(新加坡)

  7月7日《联合早报•天下事》版刊登陈冰君一篇文章《无知的新时代》,以英国科学家兼小说家斯诺(Charles Percy Snow)于1959年在剑桥大学的著名演讲《两种文化》为引子,提出科学和人文的割裂是世界许多问题不能解决的主要障碍。

  由于斯诺本身跨越科学与人文两个领域,常常和科学家与人文知识分子来往。在和这两个文化群体交往的过程中,斯诺发现他们之间互不理解、互相瞧不起,甚至互相攻击,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道鸿沟使到人文知识分子对科学知识一窍不通,根本不能向公众传播科学知识,而多数科学家又不善于撰写科普文章,因此一般人除了在学校时期吸取基本的科学知识以外,就很少有机会接触到科普作品,对科学知识的认识相当贫乏,甚至可说是无知。陈冰文中提到斯诺与英国《卫报》所进行的试验,就显示新时代的无知,而且还是一种世界性的现象。

  针对这种割裂的现象,斯诺期望科学与人文两种文化之间能进行对话与交流,从而促进彼此之间的理解,让两种文化融合成为“第三种文化”。从发表演讲到现在接近50年了,斯诺所期望的第三种文化并没有实现,但却有新的转向。

第三种文化与新时代无知

  1995年,美国出版代理人布洛克曼(John Brockman)出版一本书《第三种文化》,那是他花了三年时间采访23位知名科学家兼作家后,编辑访谈内容而写成的。布洛克曼虽然借用了斯诺第三种文化的名称,但他所谓的“第三种文化”并不是斯诺所期望的两种文化的融合,而是科学家不再等待人文知识分子的结盟,干脆自己创作科普作品,直接转向公众传播科学知识。

  1998年,美国Wired杂志的执行编辑凯利(Kevin Kelly)在《科学》周刊(Science Magazine)上发表了一篇以《第三种文化》为题的文章,他说:“科学与艺术产生真理与美感,而科技产生良机。”在当今时代,科技的昌盛的确产生许多商机,商家们制造了大量新产品,这些科技产品已经逐渐成为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用品。第三种文化发展下来,不单只是科学知识向公众传播,还是科技产品向公众推销而后被广泛应用。

  布洛克曼的第三种文化是科学知识通俗化和普及化的文化,而凯利的则是科学知识技术化和产品化的文化。科普作品与科技产品成为第三种文化的核心资源。

  不管是斯诺的两种文化,或布洛克曼、凯利的第三种文化,他们的基调都是重视科学多于人文。斯诺与英国《卫报》的试验,都采用关于科学知识的问题来检测知识分子的无知。然而,科学知识固然重要,却也不能忽视人文关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科学可以造福人类,也可以给人类带来极大的祸害,凯利文中不讳言科技也能带来“新形式的破坏”。科学对人类是福是祸,关键在于应用科学知识与科技产品的人。而人的抉择,则取决于他的人文修养。

  陈冰文中所谓新时代的无知,则是更广义的指现代人对科学和人文两种文化的无知。文中还举例说明:“相对科学的无知来说,人文的无知所造成的破坏性似乎更大。”针对无知的新时代带来的弊病,他认为“解决之道依然是斯诺提出的药方——让科学和人文进一步融合”。

  然而,斯诺提出的药方距今已接近50年,却还看不出科学和人文有融合的迹象,反而科学日盛,人文式微,科学已稳居文化领航的地位,人文则退居次席。我们不禁要问:科学和人文如何才能融合呢?

西方文化的思维模式

  问题的关键在于产生两种文化割裂的现象是基于西方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二分对立”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有以下几种特征:

  一、切割式:科学和人文被明确地分科,泾渭分明,互不侵犯;二、平面性:科学和人文分科后被摆在同一个平面对比,众说纷纭,各说其是;三、精细化:科学和人文本身进一步分科,学科越分越专门,内容越来越精细。

  结果是,科学和人文知识犹如细胞分裂,其广度与深度都在迅速扩展。于是人类进入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现代人穷其一生也无法尽窥全豹,只好求助于各领域里的专家。专家们也不能停止脚步,必须在各自的领域中不断进修,与时俱进,不然就会被时代所淘汰。

  随着全球化的大趋势,西方文化与其思维模式也跟着传遍世界的许多角落。现代人都被卷入旋涡中,脱不了身,终日忙忙碌碌,为生活打拼。工余之暇还要进修,美其名为“自我增值”,其实只是在增加自己的卖点,把自己变成工具,搞到精神紧张,情绪波动,使自己和身边的人倍感压力,到最后不知所为何事。英文的rat race一词,非常传神地描述了这种现象。

  在这种现象之下,科学和人文知识分子在各自的领域中都自顾不暇了,又何来余力进行对话与交流,更谈不上互相理解与融合了。科学和人文这道鸿沟,竟然如此难以逾越。要想融合科学和人文,我认为还需要回到中国文化中寻求出路。

中国文化的整体思维观

  中国文化看到人文与科学两者属于不同层次。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易经•系辞上》)。道是天道、哲理、智慧,器是器物、工具、知识。人文是属于道的层次,科学则属于器的层次,因此中国文化注重人文多过科学。

  早在战国时期,庄子就已经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他指出以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无限的知识,是非常危险的。虽然当时的信息量不像现在那么丰富,但庄子从本质上看到了知识的无穷性,已经预言现代知识爆炸所带来的危机,可见中国文化的远见性。

  汉语中的“人文”一词出自《易经•贲卦•彖辞》。“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就是以人文教化天下的意思。中国的人文教化包含“人”与“文”两方面,一方面是内在的人格修养,另一方面是外在的文化学养。这两方面不是二分对立的关系,而是综合互通的。人在学习各种文化内涵之外,还要在其生命中修行体会所学,如此知行合一,下学上达,才能体现中国的人文精神。

  此处的文化乃泛指人类所创造的各种精神财富,如文学、历史、哲学、科学、宗教、艺术、经济、政治等,因此我们可视科学为人文的一环。对比于西方文化,中国的人文不再是和科学同处一平面的学科,而是提升到更高的层次上,即人文涵摄科学。科学在人文教化的框架下加以发展,科学家的发明和产品更具有人文价值,如此的人文与科学的融合,展现了中国文化一种综合式、层次性、和谐化的整体思维观。

  21世纪的文化应该是融合中西文化之长处,以中国式的整体思维观为架构,涵摄西方式的思维模式,以古今中外的人文经典为资源,去芜存菁,而成一世界大同的文化。要成其事,还得回到提倡人文普及教育,包括人格教育和文化教育两方面的内涵。

  一个人的人格,和他的先天性格取向与后天学习环境很有关系。人格教育着重的是提高学习与思维能力,开发性情与志气,让自己决定要成就什么样的人格精神。此处的学习能力包括读书、上课、听讲、实践的能力;思维能力则包括思考、分析、推论、反省的能力;性情是指人的真情、善性;而志气是人的志向、气概。

  人的生命毕竟是有限的,无法亲身体验人生的所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因此需要借助人类共同累积的文化遗产,来拓展自己的人生观。而最宝贵的文化遗产,莫过于古今中外的人文经典,因为能称得上经典的著作,必定有其流传于世的价值。

•作者是新加坡一科技公司副总裁